有一次我坐在地铁口,看着人来人往,看着他们都争相向着地底而去,就觉得很有趣。地铁口是很有意思的,一座地面上的五颜六色的城市,在下面是来来往往的穷人。这个城市就分成了两部分——地上和地下,地上霓虹闪烁,充满了超市和购物券。地下是轰鸣的血管,血管里是为这座城市提供电力的人形生物。城市是很美的女性,充满了知性和恰好的欲望。她还创造了当代文化,指引着人梳妆打扮。美就是色情的,也可以是文艺的,但归根结底是色情的。血管开动起来,所有的电力工人手里都拿着手机,翻动着世界的一页。呼吸,呼吸,被时间丢出去,不一会儿,好多人就出站了。爬上地面的时候,每个人都井然有序,把空间切成谨慎的小块,每个人拿着这些碎片换取优惠券,然后在转弯处换成很有安全感的余额。每一分每一秒,都有人进来出去,这座城市活的很开心。城市像温吞的老妇人,温柔和蔼,说这里不管大大小小的人都很快乐。自杀的人,做爱的人,升官发财的人,都很快乐,因为快乐所以选择左和右,选择爱或欺骗,上帝说这都是一种伟大的福分。上帝也很开心,茫茫远处的一颗蓝色星球里,一些星星点点的灰尘,张开嘴巴大口喘气。为了防止有人产生不快乐的表情,所有人保持缄默和冷静。难过是违法的,悲伤应该是共同发生的,擅自行动的人必须被指责。看啊,这么多人,大家为了同一个梗哈哈大笑,为了同一种话语努力学习,大家站在一起,说城市让生活更美好。天地变成了绿色的,植物长出手脚,而昆虫到处都是,还有狮子老虎的眼睛藏在暗处,我惊出一身冷汗。枕头上的香味剂让我的心情平复不少,我看着窗外整齐的楼房放下心来。电梯里一只大阿拉斯加向我问好,美丽的姑娘一边化妆一边穿上铠甲。幸好地下已经没有了野兽和植物,巨大的地铁才是唯一的神。路边的树都已经死了,但是它们的灵魂被绑在了土地上。路过的人并不在乎这些植物是真实的,还是虚假的,只需要上面一尘不染不会有细菌就好。办公楼的门开启了快乐模式,入口处有快乐监视器,只要微笑就可以打卡,笑起来的时候,所有昨晚的压力都一消而散。我们的老板患有严重的洁癖,所以我们从来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。我刚入职,月入不过四千,最里面的高管听说一个月20万。不过只要每个月有数字打到手机里,我就会每天很尊敬的对着办公室的门鞠躬。有时候会听到有人在里面咆哮,说自己的内心又碰到了灰尘,他的工作又很难完成了,然后一群主管悻悻地走出来。活人有感觉,有肉体,有快感,制造垃圾,毁灭地球,活人是神圣的,做爱也是神圣的,人就是神圣的。他们没有感情,没有灵魂,他们只会服从命令。他们除了给人类做奴隶,没什么意义。假如老板也会瞧不起其他机器人,假如老板也会鄙视人类,假如老板也会杀死更多的机器人同类从而变成一个有钱的机器人呢?所有人面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发着光的机器人,这个机器人正在愤怒地对人类奴隶发号施令,说他们又脏又臭,弄脏了它的轴承。对面是一对情侣,才搬来小区不久,两个人总是坐在角落,长久地望着什么都没有的新房子。我们这个小区是一种公寓式商业住宅,很小很便宜,所以很多人用来做婚房。结了婚,然后搬去浦东,松江之类的地方,在那里重新置办一套新的大房子,好能让孩子和老人都能一起过日子。所以这些楼房就变得很有趣,没有人把这里当做一个家,只是一个住所,而且为了能够赶紧在城市立足,而给自己一个空间。每天晚上,来来往往的上班族和不上班族都在这里吵架,空气中充满了呕吐物,下午三点的时候,楼道里是各种老人不同的咒骂声。对面那对情侣也准备住进来,但他们同时也准备好了搬走,所以他们带来了很多的瓦楞纸箱。抛去那些虚伪的矫饰,大家不过是生活在同一个品牌的纸箱子里。但是文化不可以侵入你的生活,所以只要妆点我们的新生活就好。告诉自己是一个美女,告诉自己正在保持对社会的关心。
那些可怕的,惊悚的自我怀疑,只会让漂亮的箱子变得千疮百孔。半夜两点的城市是亢奋的,楼下有巨型的生物来回走动,它们吞吐依然游走的人群,它们制造着大量的酒精,它们的排泄物就掉落在大街上。但是这些怪兽会讲笑话,这笑话就变成了梦,有的人睡着了被梦逗笑。不同年龄的味道都是不同的,专业的心理治疗机构都会提供多种档次的选择。隔壁的夫妻和父母住在一起,孩子已经三岁,他们整晚整晚的一直在互相刺杀对方。我们报了警,警察说,他们并不会收到伤害,他们只是在互相攻击。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死掉,这个世界每天都有火熄灭掉。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新鲜的生命端上餐桌,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新鲜的粪便进入下水道。劳动的人们此起彼伏,没人犯过错,也没人做过什么出格的事。一万个人里面只有一个杀人犯,一万个人里面也只有一个官员。一万个人里面也就一个教育失败的孩子,一万个人里边也就一个心灵腐烂的老人,这些都不会被发现。
因为有那么多的人,那么多的生活,所有人都为了生存,才去杀害别人,一万个人里面才有一个死掉的,所以他们都是无辜的。爱情就是追逐,就是支配,就是理解,就是厮杀,就是一切的一切,就是生产的必备条件,就是城市的永动机。他觉得这里的空气并不流通,这里的人都彼此是真空的。他每天走进地铁,又走出地铁,他望着每天转动的太阳和月亮,他找了一万个女人,他用自己的所有积蓄和她们一起谈恋爱。一个女孩子想让他不再花钱,而是做一个朴实又安全的打工人。一个女孩子希望他不再追求别的女人,做一个专一又认真的痴情男。一个女孩子希望他能听她的话,并且只听她的话,这就是爱情。她们和我说,她们都很爱他,因为他变得富裕以后,让人有安全感,而这种安全感,是爱情最重要的开始。所以他努力赚钱,结识更多的人,去更多的圈子,见到更多的女人们。他要好好挑选,要找到那一个生命中的唯一,就像女人所痴迷的白马王子一般,他要想找到那个能让自己的灵与肉都得到升华的唯一归宿。最后一次见他,他同时和五个女人住在一起,每个女人分别饰演两个角色,一共有十个风格迥异的女性角色在他的生活中,他幸福地告诉我,这也许就是爱情,如果用钱买的到,那又何必去找呢?黑暗重新回到地下,城市充满了光照的空洞,喝醉酒的人在地上翻滚,白花花的纸币和肉体在到处飘荡,这里非常吵闹。更多的人从裂缝中生长出来,更多的植物,更多的痛苦和快乐也填满空洞。更多的地铁组成阵列,更多的军队集结起来,更多的生物被关在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。后面有个声音咯咯直笑,你看那些自恋的人,总是在微信群里说着说不完的话,做着被人吹捧的美梦,他们不需要照镜子,只好活在我们的世界里。这个世界美好,而且明码标价,在这里你什么都买得到,在这里,一切都是可以换算成货币的。这地下的世界一直在运动,那些幽灵们永恒地生活在其中。活着的人,走进地下,也走进这永恒的循环,在自己的世界里与自己永远互相错过。